奥沙利特

0.

  他躺在地上,已经没有了声息。

  一朵花在他胸口绽放,如猩红石蒜般的外表,花瓣却又清澈透明,细细一看,更像是某种水晶。

  四周散落着块状的玻璃碎片,大小不一,形状不同,拼起来,可以隐隐约约拼成一个人的模样。这些玻璃折射明亮冰冷的光芒,炫目而刺眼。

  房间四周灯光像是在害怕,挣扎崩出细小火花,滋滋啦啦。

  光芒颤抖的闪闪烁烁,最终还是灭了,于是一切都陷入黑暗。

  有什么鼓动着,震动着空气。

  一个人形似的东西,在黑暗里坐了起来。

  

1.

  这是一处实验室,像其他研究所一样,坐落在克洛狄安与法布尔交界的地方。这片区域附近都是各种实验室,领域虽不同,但都一样的尖端。

  他是实验室的新人,不过也不是很新,只是资历没其他人那么老,来到这个实验室快半年了,他从一个普通的学生如今成了教授最得力的助手,这个不大的研究所几乎已经摸了个透。这是个私人海洋生物研究所,独属于他的教授,拥有很多培养室,培育了大大小小各种深海动物,大多都很少见。而他的工作就是帮助教授记录这些动物的生长。

  半年以来,这里的所有培养室他都了如指掌,除了这一间,这个门口没有标记任何分类与名称,不过这扇门也不在最深处,只是隐藏在那些众多培养室中间,如果不是呆的时间够长,很容易忽略这扇除了教授谁都打不开的门。他的导师,也就是教授,似乎对这里面的东西特别宝贝,每天都在这里呆很久,一个人,不让任何人进去,一两个小时后,才出来。

  出来的时候,身上总是有一两滴水渍。

  今天教授不在这里,出去和其他人实地考察去了,大概三天后才回来,而他作为留守人员,只好捧着记录本把实验室大大小小的各类生物生长数据记录一遍,好打发时间。刚来这里的热忱已经消磨干净,剩下的只是机械的努力,和时不时对目标的畅想。  

  他不是一个适合当科研人员的人,也不算一个很好的学生,他耐不住寂寞,也不是很听话。教授明言规定,这个培养室除了教授自己之外,不准任何人进去,但他却每天都锲而不舍的趁教授不在的时候偷偷扭门把手。

  今天也不例外,他捧着记录本,溜溜达达到这扇他好奇已久的门前,一如既往的扭了扭门把手。这么长时间以来,他早就不抱希望,这种试探只是一种无谓的乐趣吧。

  但是这扇门却在他这么随意的扭动下,开了。

  他愣在原地。这个培养室的门从未开过,除了今天,现在。门锁似乎坏掉了——因为他不相信教授会忘记锁门,不过教授年纪大了,锁上了没检查,好像也不是不可能,无论怎样,这个门它看起来是关上的,但底下的锁舌并没有出来,所以他微微一扭,门就开了。

  里面漆黑一片,应该是没有开灯。他咽了咽喉咙,觉得有些干渴。透过不大的门缝往里看,来自走廊明亮的光照亮一条干净雪白的地板,其余都隐藏在黑暗里。

  教授会不会开除我啊?他一边这么想,一边却又好奇的慢慢推开那扇门。确实是没有开灯,阴暗的实验室里,只能看见对面有一个两人高圆柱形竖立着的培养槽,亮着正在运作的光。

  他呆呆的看着那个培养槽,不知是该后退还是前进。这是什么?

  培养槽里注满了液体,因为昏暗的环境看不清是什么,一朵拳头大小的花儿似的东西被微弱的灯光照亮,朝外伸出一根根细长的丝状物,看起来无比脆弱又分外美丽。

  血红,猩红,红的刺目,却又美的惊心。

  他一时之间忘了说话。过了很久,他突然踹到了一张椅子,椅子被他踢到在地发出巨大声响,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一片漆黑中往那方向前进。他有些手忙脚乱的摸黑把椅子扶好,拿出手机照亮去找灯的开关。

  灯亮了,冷光把黑暗一把推出这个空间,可以照清楚每一个角落,仪器齐全又精密,圆柱形的培养槽竖立在房间的一角,桌子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沓规格相同的记录本,看起来不旧也不新。

  这才看清,培养槽里的花儿,像是某种红色晶体,而注满其中的液体,应该也只是水而已。

  他拿着记录本站在培养槽对面,认真看着那个水晶花。教授藏着掖着的,就是这个?不过是一株不知名的水晶花罢了。

  他把视线放回到培养槽里,注意到水流是流动的,但是那些细长的丝状物并没有顺着水流而摆动,他凑近往前看,发现那些细如发丝的丝状物也是晶体,里面流动着淡淡的光华。

  不过,还真美啊。他盯着那些细小的光。

  “救救我。”

  突然,他听到了什么人在说话——可这里没有其他人在,他看向四周寻找着声音来源,“谁?”

  “我在这里。”仿佛碎冰一般的音色,让人想起北方高山上雪橇划过雪原发出的细小安静的声响,轻轻磨蹭耳膜。

  一双只微微看得清轮廓的透明的手突然印在培养槽玻璃上,他被吓的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,不过好歹还是稳住了下盘。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,似乎是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,“我在你面前。”

  培养槽里的不是一块晶体。 

  他猛然意识到,晶体不是这么保养的,更不需要这么大的培养槽。他下意识看了看门口,当然,教授不在这,最近三天都不会回来。他往后退了一步,有点呼吸困难。

  教授在实验室养了个什么东西?!透明人?!难怪不让人进来,进行人体实验是要被降为E等人丢到蚁区的!“等,等一下。”这些桌上的本子应该就是教授的写的,这个培养室培育的就是这个生活在水中的透明人?他有些慌乱的把自己的本子扔在桌上,从一沓本子里抽出一本翻阅,瞳孔在眼眶里迅速左右移动扫过那些记录与图画。

  这是一种生物,是一个生命体。

  他咬着右手食指指节,很疼。记录本上记载着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生物。这个物种叫海魂,没有属目科,没有学名,只是,海魂。后面有很多信息,很多页,他哆哆嗦嗦的用手机一张张拍下,把记录本原封不动的放了回去。

  他把自己的本子抱在怀里,夹在纸页上的笔因为他过于失措的动作掉在地上,“我怎么救你?”笔掉哪儿了……噢,在这。

  把笔重新挂夹在纸页上,他抬头看到这景像,一直慌乱的情绪突然平静了下来,他微微睁大了眼睛,看着,看着,像是要把这个场景刻在脑海里。海魂透明的躯体贴近了培养槽玻璃,他能看到对方的身体曲线隐隐约约,看起来是纤长的,介乎与男性与女性之间。他终于看清,那个花儿一般的红色晶体在海魂的胸口,像是心脏,而那丝状物,就是血管。

  玻璃制品一般的。

  “放我走。”海魂对他说。

  漂亮的生物。

  鬼使神差的,他把自己的手掌心与对方覆盖在玻璃上的手重合。

  下一秒两个人同时把手收了回去。海魂透明的躯体又隐入水中看不清楚,只有显眼的红色晶体在水里摇摇摆摆后退,那碎冰一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。

  “我想离开。”

  “……”他没有说话,抿唇后退几步,转身逃似的离开这个房间。他把在身后门关上,身体紧紧抵着冰冷的门,似乎里面藏着什么凶恶野兽。空气中有剧烈的喘息声,侧耳听了很久,才发现是自己的。

  救救我。海魂对他这么说。纤长的中性躯体在水中若隐若现,往下可以看见一条透明如冰的鱼尾。人身鱼尾,他想到童话故事里的美人鱼,但海魂显然与这不同,人鱼的歌喉在故事里被誉为最美的歌声,而海魂发出的声音不是人的,甚至不像生物能够发出来的一样,细小轻微,雪与雪之间的摩擦,抓起一把碎冰一般的自然之音。

  要把锁修好,趁教授不在,再偷偷配一把自己的钥匙。他想。

  他发现了教授的秘密,他不能让教授发现自己的秘密。

  他想救他。

2.

  教授如约而至,并没有发现锁已经坏了又换了——他特地跟修理的人说,换一个一模一样的锁,并且重新配了钥匙。现在除了教授每天都去那个房间,他时不时的也会去一次。那三天里他仔仔细细看过,平常的培养室都会安装监控,研究人员可以在监控室审查每个房间的情况,以便及时做出反应,而这个房间并没有,这也是这么久以来没有人发现海魂的原因。

  手机拍摄的照片他已经看过很多遍。海魂是一种非传统意义上的生物,物种最重要的就是繁衍,而海魂不是,比起生物,他更像是一种适合生物生长的无机环境。海魂可以影响海洋的生态,教授做过很多对照实验,有海魂在的生态缸,总是比对照组的生命力旺盛很多。这是一个长期的项目,教授曾经秘密地把海魂带到沿海的一个实验基地里,那里有一块圈出来的海域作为实验场地。

  他还记得那次教授是外出带学生实习,去了三个月,他也在。那次实习,教授发现海魂可以与所有生物交流,包括植物,并且引导着他们往他们应该去的地方,尽管有时候,那个地方是死亡。

  海魂是自然环境的具象化,是海洋的精魂,所以命名海魂。这个发现让教授为之癫狂,这本是当代最伟大的发现,人类对自然的探索翻开新的篇章,是里程碑,教授的名字可以就此记入史册。

  但是,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。

  这个研究不合法。从这些大量的实验报告,和与之交流的过程中已经可以体现出,海魂是一个拥有独立意识高智慧可以与其进行平等交流的生命体,直接的来说,就是拥有异常外表的人,自从索米拉建国以来,这些非人类的类人生命已经受到法律的保护,与人同等,享有人权。

  若是教授把海魂当做一个人来对待,以采访与询问等征求对方同意后的方式代替这些,就不没有顾虑了。

  但是,在海魂明确表示拒绝的情况下,实验并没有就此停止。

  在水中无比坚硬,在无水的环境下脆如玻璃。

  他不忍想象这一条结论写下之前,海魂经历了什么样的遭遇。也无法查证,因为每次来都是偷偷摸摸的缘故,他也不可能把海魂从培养液中捞出来仔细查看,昏暗的无机质灯光下,年轻的研究员看不清对方身上的裂痕。

  每个隔几天,他都会在半夜趁教授睡着的时候,偷偷进入囚禁海魂的培养室。有一位非人朋友,这是一个很奇妙的体验,海魂跟他说了他很多书籍上学不到的知识,带他从另一个角度观察海洋里的生物。他整理之后发表了一篇核心论文,甚至拥有了自己的实验室。

  他不再是学生,而是一名教授,可以带自己的学生了。明天,他就将离开这个承载了他诸多学习时光的地方,去往下一站旅途。

  而这一切都是海魂给他的。

  “明天就要我们离开了。”他对海魂说,手覆盖在冰冷的玻璃上,“谢谢你,奥沙利特。”

  奥沙利特没有回应,这只美丽的如同艺术品一般的生物微微靠近那只手,没有五官的脸渐渐清晰,最终额头触在冰冷的玻璃上。

 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,伴随着细小的咔哒声,这个秘密的实验室终于归于平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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